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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凡是你给的

    我都将永久保留在心灵的存折上

    并支付你双倍的利息

    给你我全部的爱和

    每一分钟每一滴血

    决不要你分毫利润

    或回扣

    ——陈小村?给

    01

    富春江荡荡地贴近富阳县城铜镇,忽被一座平地拔起的石头山阻挡,笔直的水头便恋恋地弯转,缓缓地折向东南,朝百里外的钱塘江散去。这小山因先前时有稀奇鹳鸟栖息(现早已绝迹),故得名鹳山。鹳山着实是小,高不过百米,大不足百亩,却精致玲珑,景观接二连三,气度不凡,那些林立的峭壁,五花八门,好看得像是人工凿出来的。如今的鹳山,松柏成林,芳草如茵,亭台楼阁,高低错落,加上历代名人留下的诗词书画,常常引来一批又一批游客,总算替无名无誉的铜镇人长了一口神气。

    从鹳山脚向北去一里路,有个簇簇新的院落,是县越剧团方才启用的新场子,一帮戏子文人天天拥进拥出,提着脆生生的嗓子,说着娇滴滴的普通话,常常弄得些许外乡人的眼目跟通了电似的发亮、闪烁。个别毛头小伙子还专心变了法子地想混入院内,看个满足,却总是受挫。因为守门的小伙子也是从乡下来的,这就有两个不好,首先他能识得破你是乡下人,其次他现在是城里人了。这后一条是最紧要、最管作用的。其实,对乡下人最刻薄的往往是这些“城里人”这些人说是城里人,可到真正的城里人面前,又似乎是个乡巴佬,从来摆不成威风,只有在真正乡下人面前,才能摇摆城里人的威风。对这个守门的小伙子来说,平日里可以这样摆摆城里人威风的机会实在很少,所以有了他是决不会放过的。但你要聪明,看透了他心思,给他一份城里人的威风(也就是给自己一脸乡下人的卑微),他肯定也就让进了。毕竟,剧团不是什么机要军团,小伙子裹的像警服的制服也不是真正的警服。

    从大门进去一直向东,尽头幽着一片不是很盛的水杉树,零零散散地立着,当中还置了一些石头的桌椅条凳,倒是个不错的落脚处,早早晚晚吸引了一些休闲或练身或习功的人。一把胡琴,天天在树林间呜呜啦啦的,唱得跟哭一样,初始听来,心里不免欠欠的。但听久了也就不以为然了;剧团人对这琴声早木得跟没一样了。

    02

    华玲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,在剧团演出队当演员。华玲的身材是没人能比的,颀长而不瘦,丰满而不胖,窈窕得就跟是专心修捏过的。华玲的肤色也是没人能比的,洁白细嫩,水灵灵的,好似一刀刚出槽的热豆腐,经不起稍为碰动。有着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让人看的,所以,虽说华玲是个乡下人,但凭着这生相,最终到剧团来是不奇怪的。那年,剧团到乡下选演员,华玲啥不凭,就凭这身样,把几个已经被别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选人都顶落了,一路平坦地走进了在乡下人看来像天堂一样的剧团。

    刚到团里一阵子,华玲扎一根红灯记中铁梅的独辫(又粗又黑),天天幽幽静静地插在一群预备生中,大气不出,独来独往,静得跟团气似的,老师提问她,人没站出来,洁嫩的脸孔先红了又红;费老大劲站出来后,只见她嘴巴翕翕动动,却不见发出声音。老师说,你这样怎么上台演戏——话没说完,她脸上的泪已滚成行。不知是乡下人水分足,还是什么缘故,华玲的眼泪总是又大又圆,跟蚕豆一般,滴在地上有着暗暗响声。老师说,现在哭是没用的,要你演哭戏时再哭吧。她就不哭了。但等下了课,她又会钻到厕所或是哪个角落里哭上一阵子,好像是为了把刚才掐掉的哭续完似的。她的这些个样子:胆小,木讷,自卑,经常挂起眼泪,把老师话当圣旨一样听从,以及在学习上过分刻苦的认真劲(但学业却没有应该的上乘),最终都成了同学甚至有个别老师轻看她的证据和把柄。不但别人小瞧她,就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,因为和同学们比,她短缺的东西确实太多太明显了。到三个月学习的后期,华玲几乎都有点儿自暴自弃了。她知道,等学习结束后,有人将被录用留下在剧团,也有人将被不幸淘汰,哪里来回哪里去。她想,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,那时候,她就得重新回去乡下,重新去编织她的草鞋。不过,她似乎想好了,这次回去她不想再编草鞋,而是想买台缝纫机学做衣服。这当然比编草鞋要强得多,但买缝纫机的钱去哪里找,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。也许这又是一场空欢喜,就像这次学习。一想到学习就要结束,她就要离开这块地方,眼泪便忍不住地掉下来。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,除了眼泪,她似乎什么也没有。因为什么也没有,才有了眼泪。她的眼泪总是那么圆,那么大。

    也许是眼泪感动了上苍,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错误,学习结束时,华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来,而且在留下来的人员中,又侥幸地做了刘京香老师的门下。刘老师是著名越剧演员王文娟的门生,在这个小团里,刘老师的地位几乎是至高无上的,你要想在团里立住脚,变成星,投靠在刘老师门下无疑是一条捷径的捷径;被刘老师认为门生,就意味着你一只脚已幸福地迈进了成功的大门。所以,多少年来,团里的年轻人总是竞相做刘老师的学生,但如愿者总是寥寥无几。这次,如愿者仍然一贯地很少,仅两人。然而这少少的双份中,竟有华玲一份,这简直令华玲十几个学友都眼红得要死!要不是刘老师也是个女的,少不了别人会编出些长翅膀的桃色闲话(因为华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这些闲话了)。现在,刘老师天生地堵死了这闲话,人们只有作另外的猜想,猜想来猜想去,似乎只有一条道行得通,就是:华玲靠眼泪博得了刘老师的同情和可怜。

    同情也好,可怜也罢,对华玲来说留下来了就什么也无所谓,更不说是留在了刘老师的门下。这份像是梦中的礼物,使华玲激动又惊恐(害怕不是真的)的心变得比原先还要迷惘而无所适从。那天,刘老师转到她宿舍来,当着好多人面,拿手轻轻地拍拍她肩膀,告诉她这个喜讯时,她居然毫无反应,只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,仿佛被这个突然的喜讯钉住了似的;直到刘老师走时,她还是木木地竖在那里。这个巨大的喜讯无疑已使她变成了废物,她不知道怎样来感谢刘老师,包括所有人,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,那棵树,那只鸟,还有看不见的那些,比如佑助她的神,或是列祖列宗。最后,她还是用她擅长又出色的泪水来表达了一切——那个泪啊,正如人们通常说的,像断了线的珍珠,刷刷滚落在脸上,粉碎在地上,碎沫子溅得四飞五扬。

    这个眼泪没有叫人瞧不起,但叫人妒嫉了。

    被人妒嫉原来是这么幸福!

    那天,华玲感觉自己仿佛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尽了。

    03

    和华玲一起做刘老师门生的另一人是白小米。

    白小米身上有种公鸡的味道,走起路来昂首挺胸,目不斜视,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。每当走廊上响起铿锵有力的鞋跟声时,华玲就常常听到同学们对白小米的各式各样不好的议论,甚至无中生有的诽谤。同学们总的说有点看不惯(不是看不起)白小米,说她爱出风头,爱打小报告“是条虚荣的势利狗”华玲觉得,同学们说的虽然有点道理,但又有点过分歪曲了。在华玲看来,白小米首先是个聪明的、好强的人,学什么都比别人快,而且还好。她的学业一向在同学中冒尖,这使华玲对她充满了佩服和向往。虽说华玲对白小米从没有非议或不对过,但白小米对华玲却从没有应该地另眼看待过她,在她眼里,华玲依然是个可以轻慢的乡下人。只是一起做了刘老师门生这个事实,使白小米对华玲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许多。那天,她们第一次去上刘老师的课,一路上白小米对华玲说了很多动听和鼓劲的话,好像个大姐姐似的。事实上,华玲比白小米还大两岁。

    华玲比你大,以后华玲就是你师姐

    刘京香没有其他本事,只会演戏,看戏,教人学戏。我收门生时,你们都还没出生,这么多年了,我送走的门生没有上百嘛,起码也有好几十了,虽不是个个都有出息,但有出息还是多,像xx、xxx,她们都是我学生,现在都成演艺界的星了,都超过了我。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我希望你们今后也像她们一样,都超过我

    这么多学员,我独独选了你们俩,是因为我看你们俩条件不错,有发展前途。今后我会尽心尽力教你们,不会“保什么留”只要你们想学,我都会教给你们。我不怕你们超过我,超过我才好呢,才是我做老师的光荣。但是俗话说,师傅领进门,修行靠自己。今后你们能不能成才,能不能像xx、xxx一样当明星,演大戏,钥匙不在我刘老师手上,而在你们自己手头

    从这天起,华玲和白小米的宿舍被调到一起,两人于是就跟身影似的,每天都粘乎在一起,同吃同住,同行同乐,活像对姊妹。华玲还是从前样,话不多,胆不大,幽幽静静的,除了听课练功外,几乎没有自己的一点生活。有时候帮刘老师跑个腿,做点事什么的,算是她惟一的生活了。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,华玲把自己完全消失在了功课和学习中了。

    在华玲影响下,白小米练功比从前刻苦多了。也许白小米真是块演戏的料,到刘老师手里,这里点拨下,那样教导下,很快有了起色,而且起色越来越大,唱腔,表演,一举一动,一颦一笑,都越来越像回事,越来越像刘老师。用刘老师的话说,她带那么多学生,像白小米这样聪明有悟性的人不多,给她教个什么,感觉就像不是在教她,而是在还她,是把她原先借给你的东西还给她。到年底,团里组织春节演出,刘老师毫不犹豫地把她推上台,演了一个配角。虽说是个配角,但似乎比主角还见好,而且一场比一场见好。

    华玲的用功是谁都看得到的,可长进却没人能看到。同师教,同时学,白小米已经在台上挥洒自如,呼风唤雨,而华玲连在台下走个步也走不像。她演什么总是少那么一点当真样,有股子生气,而且作为演员,她的胆量实在太小,台下背得溜溜的台词,上了台子,被别人家目光一盯,就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准。有时记了台词又忘了动作,反正总是丢三拉四的,而且一而再再而三,一个错误老是犯。时间长了,刘老师对她渐渐失去了信心,华玲自己也很灰心。好在她做人厚道实在,言语不多,是非不生,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,温温和和的,团里上上下下对她印象都蛮好。到了第二年,刘老师看华玲业务上实在撑不起,怕有人弄走她(为了把别人弄进来),于是就动用老关糸,好不容易地把她户口从乡下办了上来,从此就正式算团里人了。

    但终究不是个了不起的台柱子,通常只是跑跑龙套啊,舞舞狮子啊,帮着装装台,卸卸台,干的尽是些谁都能干的活,不像她师妹白小米,到第二年,完全是团里离不开的人了,演什么都领头作主,十足成了第二个刘老师。

    刘老师对门生的好是谁也不能比的,她看华玲演戏不成,就帮她张罗生计问题,看白小米戏演得好,就帮她争戏演。有一次,团里排演著名越剧白蛇传,刘老师想让白小米演白娘子,但很多人不同意,因为很多人都想演。于是刘老师就要求自己演。她演就没人敢争了。然后刘老师白天自己排练白娘子,到晚上又悄悄帮白小米排练。到要公演前一天,刘老师突然住进了医院,一下把团里领导都吓慌了手脚。这时候,刘老师说,小白天天帮我排练,台词都是熟的,不妨让她试试。

    也只有试试看了。一试,啊哟,简直跟刘老师一模一样!就这样,刘老师帮白小米争回了白娘子。就像给华玲弄户口一样,刘老师同样给白小米弄了一份最好的礼物。

    这出戏后来到省里演了,又上北京演,影响很大,后来电视台又把它做成带子,在电视上播了,影响更大。白小米作为女主角,自然出尽风头,一时间当地大报小报,广播,到处都是戏坛新秀白小米的消息倩影。

    大约就是师妹上省城、京都到处“采风”的时光里,华玲开始谈了男朋友。

    04

    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,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,哭似的唱

    05

    华玲的男朋友姓陈名小村,是个大学生,年轻有为,才二十几岁就在县委宣传部当了副股长,据说是县委政府机关中最年轻的股室领导。这是很了不起的。说来陈小村也是从乡下钻上来的,但跟华玲比,他似乎更适应城里这个复杂世界。他有今天全是靠自己削尖脑门干出来的,这就越发了不起了。

    县委机关在铜镇南头,越剧团坐北,中间差不多隔着整个街市。好在镇子不大,三两条街,自行车满街市转一圈,也要不了一刻钟。陈小村经常踏个凤凰车到剧团来,因为他有个表弟在剧团,吹笛子的。表弟家在老远老远的乡下(比华玲和表哥都远),年纪又小,才十七岁,所以表哥时不时要来看望他。有一天,是星期六,表哥又来剧团看表弟,却见表弟困困地摊在床上,脸色蜡蜡黄,人也瘦了一格,一副病蔫蔫的样子。一问,才知道,表弟夜里在三元巷遭一个癫鬼吓了跳,回来就发烧,病成这个样。表哥摸摸表弟额头,仍然烧得烫手,便要带他上医院。表弟说才去了回来,药水已配了,也吃过了,睡一觉可能就会好。表哥说咋不给我打电话。表弟说,我动都动不得,咋给你打电话。表哥说,那你咋去的医院。表弟说,有人骑车带我去的。表哥问谁。表弟说是玲姐。正说着,门被轻轻推开了,进来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,手上捧着碗热气腾腾的面,见了陈小村莞尔一笑,说你来了,好像早晓得他要来似的。陈小村正发愣,见表弟已欠起身子给他介绍:

    “这就是玲姐,下午是她带我上医院的。”

    陈小村急忙迎上去,一边接过面条一边说:“啊哟,真麻烦你了,谢谢!谢谢。”

    表弟给玲姐也介绍了表哥,华玲“哦”一声,红了脸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她对生人总是有种莫名的胆怯和紧张。当陈小村拉出一张椅子请她坐时,她没有坐下来,而是找个理由告辞了。

    陈小村送她出门,一直送到楼梯口,一边送一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。华玲由于紧张也许一句也没有听进去,只是不停地夺路而辞,甚至连句“留步”的客气话也忘记说。回宿舍后,陈小村问表弟:

    “她是你们团的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表弟说“玲姐这人特好。”

    “是演员?”表哥又问。

    表弟又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怎么我从来没见过?”表哥似乎一下放不下这话题。

    “见应该见过,你可能没注意。”表弟躺下身去“玲姐说她见过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表哥兴奋的像是被人哈了下腋窝。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奇怪的,”表弟冷淡地说“你经常来,这楼里谁没见过你?”

    “这倒也是。”表哥说着在刚才拉给华玲的椅子上坐下,很长时间没开腔。再开腔时,发现表弟已经睡着了。

    这年国庆节,华玲跟白小米说她要回家去看看。回来后,白小米怎么看都觉得华玲不像是从家回来的,因为以前华玲回家来总是大包小包的,带了很多乡下特产,比如玉米啊,地瓜啊,腌菜啊,腊肉啊,送刘老师一些,也给她一些,留下一些自己慢慢吃(这样可以节约伙食费)。但这次华玲就搭个小背囊回来,感觉像是刚去逛了圈街似的。等华玲歇了脚,打开包,取了衣服、牙具,同时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揪出个小泥人送给白小米时,白小米更加坚信华玲这次肯定没回家。白小米是张快嘴,再说跟华玲这么要好,也没藏嘴的习惯,就连唬带吓地问华玲,说,你这次到底去哪啦。华玲开始还一口说是回家了,但她实在不会撒谎,撒了谎,没等人家戳,自己涨红的脸就把它戳穿了,加上白小米噼里啪啦一哄一诈,华玲哪招架得了,只好说了实话:去千岛湖了。

    “千岛湖?”白小米马上有了更加的兴趣“跟谁去的?”

    华玲说:“跟谁?谁也没有,就自己去的。”嘴上这么说,脸上却又变得绯红。

    白小米看着突然格格格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华玲说:“你笑什么?”

    白小米说:“笑你不会撒谎啊。你去照照镜子,你撒的谎像不像?比刚才还不像!”

    华玲摸了下脸,脸变得更红。

    白小米趁势追击:“华玲啊华玲,你这人怎么能撒谎,就是撒,也不能跟我撒啊,我还看不透你嘛。老实说,是跟谁去的?是不是何亮?”这个何亮,白小米知道他对华玲有意思。

    “不、不,不是的。”华玲马上否认了。

    “那是谁?别跟我兜圈子了,好不好?”白小米装出生气的样子“你还不信任我吗,说出来我还能给参谋参谋。”

    华玲忸怩一阵子,终于坦白说是陈小村。

    “陈小村?”白小米迷糊地敲着自己脑壳“陈小村是谁?我认识吗?”

    “就是小金的表哥。”华玲提示着。

    “哦——就是经常来看小金的那个高个子,戴眼镜的?”

    华玲点点头,说:“那你给我参谋参谋啊,怎么样?”

    白小米低下头,想了想,说:“不错,不错,人长得很帅,看样子还是个大学生吧?”

    华玲又点点头,说:“他还是个诗人呢。”

    在没有真正诗人的铜镇,陈小村确实算得是个诗人,写的诗在富春江杂志(他们县文学刊物)、钱江晚报甚至浙江日报上都登过。只是近两年也许是当了官,或者别的什么原因,好像没写了,也许是写了没发表,反正在报刊上是看不到。有时他拿给别人看的,都是前些年发表的。他跟华玲接触不久,也揣了几页诗来给华玲看。华玲文化不高,只念过初中,对诗不是很看得懂,但对陈小村拿来的几首,却看得非常激动又刻骨铭心。她甚至把这些诗都喜欢得重抄了一遍,其中她最喜欢的这首是:

    给我眼睛

    给我嘴唇

    给我一缕羞涩的笑

    给我一颗狂跳的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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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现在,华玲把这些诗全都从锁着的抽屉里翻出来,给白小米看。白小米一边看着,一边说了很多夸奖和祝贺的话,华玲听着,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。她还是第一次与人分享陈小村给她带来的甜蜜。这时她发现,这样的甜蜜与人分享其实比一个人独享还要甜蜜,还要热烈。

    06

    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,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,哭似的唱

    07

    一向见长窥探男女事情的剧团在关于华玲和陈小村的事情上,似乎总是发生错误。当团里人以为他们只不过才开始接触并没有当真恋爱时,其实他们已恋爱得热火朝天,频频在鹳山和富春江公园里幽会了;当有人风传他们日日夜里在鹳山上手牵手散步甚至接吻时,其实他们已经开始隐秘同居了。当华玲回头看去,看到那个晚上——

    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一个他们从千岛湖回来不久的晚上,他们在刚刚收割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。天很黑,江面上吹来的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,可因为有陈小村在身边,她一点也没觉得冷。田野上弥漫着她熟悉的泥土和稻谷成熟的气息,远处,江面上,渔火点点;身边,陈小村,情话绵绵,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温暖、幸福、甜蜜。后来,他们似乎是走累了,走进了一座抽水机房,那屋子里堆满了散发着稻香和暖气的干稻草。他们就在稻草堆上坐下来,陈小村把她拉过来,她幸福地偎在他怀里,幸福地迎接着他的亲吻。

    不知什么时候,陈小村的一只手伸进了她单薄的裙衣,像只胸罩一样扣在了她胸上,另一只手则捏住了她的一条小腿。她非常紧张,好像陈小村的手没按在她胸上,而是按在了心上,这心就像条被捉住的鱼一样,紧张得似乎马上要窜出胸膛。她想伸出手把他的手从胸上拿掉,但手像是从自己身上脱开似的,使唤不动。而她的身体就更奇怪了,虽然非常紧张,恨不得一下子逃走,但事实上却变得像摊水似的,更加散软地趴在他身上,而且这摊水似乎还在不断缩小,缩小得只剩下一滴,欢乐地躲在他掌心里。

    不知什么时候,她觉得这滴“水”跑到陈小村的另一只手上去了,这手刚才还在她小腿上,但现在已勇敢地深入到她裙子里,在她大腿上摸索着,并且还在不断地往上摸索。别阿村,别她听到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,这声音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,而是从她嗦嗦的大腿上发出的。可不论是阿村还是阿村的手都没理她,那只手在继续往上延伸。后来,那只手像闪电一样抽打了她下,她一下子觉得什么都没了,那只手没了,她自己也没了,只有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声音,阿村,不行这不行但无论是阿村还是阿村的手仍然没理她,甚至阿村把按在她胸上的手也抽出来,掀起了她裙子。这时,她预感到阿村可能要对她做什么,她害怕得不行,直想逃走,躲开。可结果却是更加紧密地缩在了阿村身体里,好像这才是最安全、她最愿意躲的地方。后来,她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模糊,模糊得只剩下声音,没有任何言词,就像他们身下稻草发出的声音

    这个晚上对华玲来说是不简单的,它像一道玻璃做的屏障(别人看不见),把她的过去和现在隔开了,隔成了“这一边”和“那一边”说真的,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,又似乎这么容易就被陈小村拽到了“这一边”——这是条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——这是道多么重要的防线——惟一的防线——决了绝不可弥补的防线!她总以为自己会十分地珍惜它、保护它,不到时间决不会让任何人攻克。然而这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晚上(既不特别美,也不特别晚),陈小村甚至没说什么,只是借助了一地搔人的稻草的迷惑,和两只勇敢又勤奋的手的温柔抚摸(绝没有强暴),就轻易将它攻克了。她思想中老早就决心的坚强抵抗,在这关键时刻似乎全被沉沉的黑夜和撩人的稻草迷乱,变成了一连串溃败的呻吟声。

    事后,她对自己,包括陈小村的这种表现都感到十分恐惧和悔恨,那个晚上的后来,她几乎都在哭,不停地哭,滑落的泪水把稻草打得扑扑直响。

    玲玲你别、别这样,别哭,别、别哭,不要哭

    玲玲你为什么哭,你害怕了?不要怕,玲玲,你听我说,这不是什么,这是爱,是巨大的爱,是我无法没有的爱,是我要你一切的爱,也是我给你一切的爱,难道你不希望我爱你

    玲玲啊,你不知道,没有爱就不会有这一切,我和你不会有这一切,别人也不会有这一切,这一切都因为是爱,别人是这样,我们也是这样。也许你觉得它来得太快了,是不?它来得越快越说明我们的爱是了不起的,与众不同的,令人羡慕的。世上没有太快或太好的事,只有太慢或太差的。我们只用了别人一半甚至更少时间就登上了爱的珠穆朗玛峰,这是我们的了不起,是我们的幸福

    玲玲啊,我不知你是否有这种感觉,当你对一个人恨到极限时,你往往会气得说不出话来,而只想打他(她),爱到极限时也是这样的,不知说什么好,只想亲吻,拥抱,做ài。人类交谈有两种方式,一种是语言交谈,就像我们现在一样,还有一种就是肉体交谈,是通过行为动作来表达意思的,就像轻轻的抚摸表示爱或动手打人表示恨一样。所以玲玲你不要想太多,这其实也是一种交谈,就像我们亲吻一样,是一种爱到极限无法用语言来完成的交谈。换句话说,我们这样,正说明我们的爱已达到极限,其他方式无法表达,只能这样。不,不,不是我们要这样,是我们的爱要这样。是的,是爱。爱是没有错的。只要你相信你是爱我的,这就没有错。我相信,我敢发誓,我是爱你的,而且将永远爱你,爱你的笑,爱你的哭,爱你今天的每一根黑头发或将来的每一根白头发

    玲玲啊,我还可以这样说,如果我们现在已经结婚或者明天马上要结婚,那么你对今晚的事是不是还会感到难过?告诉我。好,你摇头了,你不难过,你感到幸福是不?那么我现在告诉你,从现在开始,我们事实上已经结婚了,我们这样等于扯了一张结婚证:比真正的结婚证还要正!这是一张用我们心灵的爱写成的结婚证,你难道不相信我们的爱而宁愿相信一张纸?那些人为什么离婚,就因为他们没有爱,过分相信一张纸的作用。事实上,一张没有爱的结婚证随时都可能被抛弃、撕碎,但如果有了爱,即使没有证书也是随时可以去办理的,那不过是个形式而已,不是真谛

    玲玲啊,你要相信我,也要相信自己,我们不是一时冲动,我们是因为爱,是因为我们想永远相爱。打个比方说,这就像是一道带我们走入永远相爱、永不分离的门,以前我们只是在门外徘徊,现在我们走进来了。为了保证我们永远相爱,我们打开了这道门,这难道有什么错?除非你不爱我,不愿意一辈子爱我。你是不是不愿意一辈子跟我相爱?你愿意是不?那你就别哭,不要哭,对我笑一笑好吗?哦,玲玲我求求你,真的别哭了,看着你哭,我心里可难受呢,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。我是不是真的欺负了你?玲玲,你要再哭我就认为是的,如果不是,你就不要哭,对我笑一笑

    说真的,华玲记不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对他“笑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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